那个冬日的黄昏,我刻骨铭心。 那是在我少年时期的一个冬日的黄昏。就在县新华书店的门前,当父亲把那本《作文选》放到我的手中的时候,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面颊冰凉地往下淌。望着父亲满足的笑容,我真想迎着刺骨的寒风大哭一场。 过罢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虽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但农村还是有了过年的气氛。村中不时传来一、二声炮仗声,把过年的气氛炸响得更浓一些。我知道,此时的父亲还没有给我借到年后开学的学杂费。学杂费其实并不多,5元钱,可这5元钱竟让父亲愁得吃睡不安。这几天,父亲总躲着我,好像愧对我似的。 腊月的二十六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他跟前,非常愧疚地对我说:娃呀,爹实在是给你借不来钱呀。我说:爹,实在不行了,我干脆退学回家帮你种地吧。父亲说:哪咋行呢?我想好了,明天我向县里送趟红薯干,兴许就能把你的学杂费凑齐了,你别担心了。我说:爹,那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能帮你出梢呢(即帮一把力)。父亲显我小,没有同意,我软磨硬泡坚决要去,父亲见我态度坚决,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了。 腊月二十七的早上,我坐在父亲借来的架子车上,随父亲迷迷糊糊的进了公社粮管所。父亲找到在粮所当会计的远房亲戚,恳求跟领导说个情,让我们向县酒厂送趟红薯干。征得领导同意后,我们来到红薯干垛旁开始装车。装车其实不容易,红薯干垛是用麻袋一袋一袋整整齐齐垛起来的,要想把红薯干包装上架子车,非得从梯子爬上垛顶,然后背上麻袋沿着梯子下来,再把麻袋装上垛边的架子车上。父亲从垛顶往下一包包背麻袋,脚下窄窄的梯子上下晃动,我站在梯子下边伸着手接应,一颗心高高地悬着,唯恐父亲和麻袋一起从梯子上滚下来。寒冬腊月,汗水湿透了父亲的衬衣,汗珠一滴一滴从脸上往下掉,滴在梯子下边的我的脸上、脖子里,感到像雨绞雪一样冰凉。当第十包装上车时,车子已实在没办法再往上装了。我说:爹,装不上了,已经十包了。父亲绕着车子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在架子车的前把位置上又装了两包。用绳子捆好麻袋,我们父子俩就上路了。离开公社所在地时,天已近中午。村庄的炊烟已袅袅升起,大地一片枯黄,只有小块的麦田像患病似地无精打采地泛着黄绿。 父亲架着车子把,使劲往前拉,我在左前把上拴根粗绳挎在肩膀上使劲往前拽,父子俩的脚步十分沉重。路边树上的麻雀好像永远吃不饱似地吱吱喳喳地吵闹着,北风呼啸而至,吹在脸上刺骨地寒冷。我俩都解开棉袄敞着怀,汗水湿透了衬衣,寒风吹进怀里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俩弓着背一步一步往前迈进。我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麻木的神经只能感觉到路边的杨树一棵一棵往后移。夕阳渐渐西下,天边的几朵云被染成桔红色,枯黄的大地显得更黄了。 待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时,我们来到路边的一个村庄。正巧紧靠公路有一个打麦场。冬日的打麦场异常地冷清,只有几个麦秸垛紧挤在一起。父亲对我说:娃,我们今晚就住在打麦场里了。我们把架子车拉到麦秸垛背风的一边,用棒子撑起前把,取出挂在前把上的席子和棉被,在架子车的下边的地上铺上一层麦秸,再铺上席子和棉被就成了我们当晚的床铺。我俩坐在所谓的床铺上,父亲从一个布袋中拿出出门时母亲特意给我们蒸的花卷馍(一层白面一层红薯面卷成的黑白相间的馍)递给我。拿到馍馍,我才感到特别的饿,我就着大蒜狼吞虎咽,一个馍馍几口就下了肚。晚上,我睡在架子车下边,寒风从麦秸垛顶和周边呼啸而过,也不时地钻进我的被窝里,使被窝里仅存的一点热气当然无存。我裹紧被子,望着天边的星星,心想,天边的星星怎么不睡觉呢?你们冷不冷呀?你们交不交学杂费呀?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东方的天边刚刚泛起白光。这时的父亲正在公路边上支个锅烧开水。见我醒来,微笑对我说,娃,等会咱喝包谷糁。水开后,父亲从布袋中捧出两捧包谷糁和在碗里,搅在锅中。不一会,一锅绸绸的包谷糁饭做好了。我俩每个人喝了两大碗后,匆匆忙忙地又启程赶路了。 这一天,我们中午没吃饭,一天赶了70多里路。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路的我脚上磨出了泡。晚上我们住在路边一个村庄的牛屋里。给生产队看牛的老人见我们的棉被太薄了,硬是让我们住在牛屋的草房里。肚子里有了看牛人端来的豆面条和母亲蒸的花卷馍,这一夜我睡得非常香,并且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拿到了钱,给我交了学杂费,我又背起书包向学校跑去。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我浑身酸痛,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点力气。父亲对我鼓劲说:离县城只有30里路了,走快点中午一定能赶到县城,等交了红薯干拿到了钱,我们买斤油馍再喝碗糊辣汤。从来没有来过县城的我感到浑身又充满了劲。我们收拾行装,谢过看牛的老人,又拉上架子车上路了。弓着身子的我,不时抬头向前看,看看能否看到高高的楼房、高高的烟囱。 待县酒厂那两座正向天空吐着浓烟的高高的烟囱,忽然映入眼帘的时候,我产生了莫名的兴奋,这时的脚步不再是一步步向前迈,而是一路小跑了。气喘嘘嘘的父亲对我说:娃,别急,还有十来里路呢。我虽然放慢了脚步,但仍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怀着好奇和激动的心,穿过清澈见底的护城河上面的小石桥,穿过土坝一样的护城墙,我们走进了拥挤的街道。取名瓷器街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瓷器,取名河南街的街道两旁摆满了镰刀、锄头等农具……穿过几道街后,我们来到了一个一边写着“厂兴我荣”一边写着“厂衰我耻”的大铁门。进门被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中年人拦着了,父亲从内衣口袋中掏出公社粮所开的证明让他看了看。他用手一指,让我们往最后边的仓库拉。 顺着厂里的煤渣路,跨过一股股流淌着的煤黑水,我们来到了酒厂仓库。坐在仓库门口打盹的仓库保管见我们拉着红薯干包过来,慌忙站起来,不等我们把架子车停稳,就高声叫道:哪个公社的?父亲擦一把脸上的汗水说:丁庄公社的。保管说:把证明拿来。父亲递上证明,保管绕着架子车转了一圈说:对的,是12包,往仓库里卸吧。父亲又开始了像装车一样的劳动,背着100斤重的红薯干包,踩着晃晃悠悠的梯子往垛顶上爬。 卸完车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保管便在证明上签了字,麻利地在证明上盖上一个小小的印章,对父亲说:好了,赶紧到厂财务室领钱去吧,厂生产区不能停留。父亲问清财务室的方位,拉起车子赶紧向厂生产区外走。 在厂大门的东边,父亲找到了厂财务室,隔着小小的窗口把证明递了过去。不一会从窗口递出一杳钱。父亲沾着口水点清了5角一张的这杳钱(其实也就仅有12张),脸上挂满了笑容。走出厂门口,父亲自豪地对我说:娃,咱们喝糊辣汤去。看到一脸满足的父亲,我忽然想哽咽。我对父亲说:我不喝糊辣汤了,我想买本书。父亲问:啥书?我说:一本《作文选》,就一本。父亲笑着说:娃好读书,咋不买呢,走,给你买书去。 在书店里选了一本我非常喜爱的《作文选》,父亲付了4角钱。在书店门前,父亲把我一生中的第一本文学书也就是那本《作文选》放到我的手上,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仅封面我就呆呆地看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我的泪水没停地直往下淌。 走出县城时已是黄昏。我忽然觉得此时的黄昏变得非常的美丽,美丽得让人感到无私和伟大。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执意要父亲坐在架子车上,我要拉上父亲连夜往家赶,我要明天赶回到家,我要和爹娘一起过个快乐的大年三十。 太阳渐渐地西沉,我拉着父亲的身影和车影映在公路旁的麦地里,随着向前移动,也渐渐地变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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