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又关了一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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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7 15:46: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是98年洪水留下的唯一一条古巷,青瓦黄墙,里面都是老宅子,宅子里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娃娃,年轻人有的出去打工了,有的在外面求学。老宅大多都是正中为祖堂,设大天井采光,其余为偏房,均开小天井,上下堂到厢房均以长廊相连,即便大雨天,家家往来也不湿脚。

外婆执着一柄木梳,搬一只竹椅,向着煦日,用她那双厚实,散发着肥皂味的手,帮我洗头发,有时一两个老婆婆迈着蹒跚的步履,穿着一身臃肿的深青色棉衣,一双黑布鞋,牵着阳光来找外婆聊天。她们有时坐在小凳子上,有时倚在墙上,眯着豆大的眼睛,手上捏着经条,是不是还念两句佛经。说累了,长叹一声,掸掸大腿上的灰,扯扯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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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最热闹的是夏天,太阳晒不进来,巷子里的18户人家都喜欢出来乘凉,几家人的竹椅一放,坐在一起话家常,借着路灯剥莲子,小孩做几千个莲子赚钱买冰棍。墙角微微的光亮是萤火虫挑着灯笼,给巷子里添一丝热闹。

玩够了夕阳,家人叫着娃回家吃饭,顺道把朦胧的月亮喊了出来。怕黑的我不敢回家,在昏黄路灯照耀下,我抱着电线杆子静默地在路边张望,单薄的身影映射在围墙,脸上写满了焦急,直到看到路口的外公外婆推着手板车出现在眼前,拉着外婆外公的手活蹦乱跳地回家。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饭还没有吃完,老赵家的赵大娘又来了,说她家的鸡总往我家跑,她是来捉鸡的,找到了也没走,站在门口和外婆说:“巷尾叶家搬走了,好像是到城里开店去了,她家闺女长得越发水灵了,转角口的老谢快不行了,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外婆从山上采了很多金桔,打算明天拿到市场上卖,她拾掇了一袋,让我给巷子里的徐伯公送去说:“你徐伯公的咳嗽好像又加重了,夜里常听到他咳,你把这橘子给伯公伯婆送去,让她们尝尝。”

最喜欢去徐伯公家,伯公的儿子都很会赚钱,但他老人家就喜欢住着老宅说自在,他家的元宝罐里总装着吃不完的糖果,每次去都把我两口袋塞得满满的。伯婆在厨房煮菜,伯公挑着一篮子蔬菜刚从地里回来,他洗了洗手,接过橘子,从菜篮子里拿了几根金黄玉米,让我抱回去。“你不前两天还在闹着你外婆要吃吗?我家的正好熟了。”我的心思自然不在玉米上,盯着金元宝好半天了。伯公摸了摸我的头,从罐子里抓了一大把巧克力金币放在我的口袋,“小孩子,一天不能吃太多糖,容易蛀牙,到时候成缺牙漏就不可爱了。”我频频点头抱着玉米就往家回了。

上了幼儿园,每天和巷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闹,好一段时间没有经过,抬头一看伯公家的门上了锁,还以为两老到儿子家过节去了,后才知道伯公去了另一个世界,伯婆被儿子接走专门照顾了。

在我还担心元宝罐的糖果会不会被老鼠偷吃时,我已经过了爱吃糖的年纪,被太公叫去舞文弄墨了,同被叫去的都是家族里的小辈,大家年龄相仿,我辈分小都得叫她们姨或者舅。

太公是个文化人,以前是村里的会计,如今老了就研究点风水,给人算算命,看看生辰八字。他和太婆住在阁楼上,那有个巨大的书桌,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个精致的算盘,我和琦琦常偷跑到楼上,坐在书桌上托着两腮,看屋檐快要掉下的水珠和远处黄沙席卷的河流,故作深沉,吟着鹅鹅鹅,抓着毛笔,在太公珍视的宣纸上写下大名,最后的结果被多罚写几页字,要学会打算盘。

我还想看阁楼上的落日呢,眼泪边流,边写着字。和琦琦互相看了下对方,都因为彼此的花脸而哭笑不得。字还没练清楚,太婆就皈依了,太公在几个儿子家轮吃了几年,也离开人世了,阁楼也就被封了。


那时静雯是我们的头头,一群小孩成天混迹在她家,金大娘是静雯的奶奶,很宠她从不说什么,尽管我们作。后院的那棵枣树一到季节准被我们摧残,都没正紧结过果子。过家家,烤地瓜,演唱会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静雯爸妈回来了,说是要在外面盖新房,静雯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霸王在老妈的三申五令下变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我们也不敢怎么找她玩,新房子盖好了,一家人就搬走了,就留金大娘一人在巷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门也没怎么开了,周末回家的时候她会到我家灶台取火星子取暖,问我静雯最近怎么样,说“最近后院的那棵枣树结了枣子,你帮我给静雯带些去吧。”静雯偶尔也会回来,但坐坐就走了,也没留过夜。

金大娘自己过了好几年,去年的冬天下了一整个月的雨,雨滴和雨滴之间没有任何间隔,那种声音的紧密,在某个瞬间,带给我几乎无声的错觉,听不到呼吸声的那种。静雯说奶奶走了……回去的时候经过老宅门已经上了铜锁。


最后只剩下几户人家也搬得差不多了,都在新村置了新房,要不就到城里住了,山边田野,独家独户,一家一栋,过起了新生活。老人家留下来的也不多了,我家是新房连着老宅,爸妈常年在外,家里就剩外公外婆操持着,国庆回家,陪外婆从古巷去菜地,古巷瘦了,累了,像个贫血的苟延残喘的老人,一片片剥落成残砖碎瓦,没有一点烟火气。

我撑着黑雨伞,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看到古巷衰败的枝头长出新叶,也许是不可能了。回来路上,外婆说这条巷子青苔太多,路滑不好走了,村里新开了一条路去菜地,以后老宅的门就关上吧!

我转身扶着厚重的木门轻轻合上,古巷就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眼前,门,又关了一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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