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兜(小说) 许仙 根基若毁坏,义人还能作什么呢? ——《旧约·诗篇》 “疯子!”我父亲大骂我爷爷,“早晚把你关进疯人院!” 我爷爷确实疯了。他精瘦的身躯里像装了大马力的引擎,一大清早就奔跑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对村民绝叫:“变天了!河里有东西在哭!”村民像看白鼻子的跳梁小丑,瞧他满村子蹦达。他们有滋有味地站着看热闹。他们才不问河里有啥东西。去问一个疯了的老聋甏,除非你也是疯子。再说河里能有啥东西?还不就是他活宝儿子养的鱼虾!我母亲叫我去拦爷爷,但我哪拦得住他呀。我爷爷跑得飞快,他的两条细脚杆哪里是人腿,我骑自行车都赶不上他。在七绕八拐的村道上,我拼命地喊我爷爷,就像他拼命地绝叫:“变天了!河里有东西在哭!” 我喉咙都哑了,才清醒过来,我爷爷的耳朵分明就是摆设。 我傻呀!我闭上臭嘴,只顾拼命踩踏,想赶上他。 我爷爷转完村子,冲出去,沿着俞家兜东岸往上游奔跑,边跑边喊,一直跑到下塘河桥头,过桥,又沿着河西岸往下游奔跑,前面就是吴家角港。都60几岁的人了,你说他哪来这么好的劲道?我都傻眼了,我是两条腿也踏软了,依旧追不上那对老腿,他要不疯,你来问我!我爷爷竟然跑去吴家角港村,他冲进人家的村子,又挨家挨户地对他们绝叫“变天了!河里有东西在哭!”闻声而出的村民,站在自家门口,就像看滑稽戏,嬉笑说:“那个疯子又来了。” 我踏过我外婆家门口时,头低到车把上,只敢盯着前轮盘。 我爷爷出了吴家角港村,沿着吴家角港往俞家兜跑,他跑回到村口那边兜底的地方,突然就趴倒在地上,把我给吓的,我以为他不行了。你想呀,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少说也有十五六里,这可是大夏天,又以这个速度,我爷爷又这般年纪,还一路绝叫,你说他能没事吗?只见我爷爷浑身汗湿得像从河里捞出来,他趴在河埠头,朝河里磕头如捣蒜,好像河里真有啥东西,他冲那些东西哇啦哇啦地哭喊,满头乱发就像急流中的水草起伏不停。 我跨下自行车,扶车把的双手一个劲地颤抖,连车子都摇得不行,整个人是站都站不稳。 我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磨回家,去叫我父亲和我母亲。 我是吃不消把我爷爷弄回家的。 我父亲听说我爷爷只在河埠头哭拜,老家伙也算是消停了,就懒得理睬他。 我父亲只说了一句:“疯子,随他去吧。” 我母亲就不高兴了。她两眼恨幽幽地盯上我父亲:“你这么诅咒爷爷做啥!”我父亲还说:“这个疯子,早晚关他到疯人院。”我母亲薄嘴巴一瘪,从她嘴里嘣出一句“多少光彩呵!”“呵”的音拖得老长。她瘪嘴的样子特别像宋丹丹,很鄙夷的神态。我父亲颇不以为然地说:“他又听不见。”我母亲就说:“爷爷听不见,你就可以诅咒他了吗?你也是个有儿子的人。”我父亲就傻笑,嘴里“切”地一声,当着我的面,教训我母亲:“臭婆娘,你给老子醒醒吧,记得身上多囥几块洋钿在,那才是你最孝顺的乖儿子。” 我瞧着这个稍稍发了点迹就忘乎所以的男人,一副蠢驴相。 我父亲从村里承包了俞家兜这段河流,养了十几年鱼,赚了点钱,造了幢三层楼的洋房,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猴子尾巴都竖成粗旗杆了,难怪我母亲说他眼皮浅,只看得见他红鼻头上的痤疮。你瞧他,摆着我都说这种话,蠢吧?我都15岁了,是不是句人话还听不懂吗? 我母亲不再理他,出去找我爷爷了。 我现已大学毕业,在一家国企的生产线上卖苦力,业余有大把空闲时间,就靠码字来打发它们走。我爷爷突然向全世界绝叫“变天了!河里有东西在哭!”是在2006年8月6日,星期天。我记得非常清楚,下个学期我们就上初三了,学校比我们还紧张,天天喊冲刺,暑假里也硬是把我们叫去补课,难得星期天休息,我想睡个懒觉,又被我母亲拎耳朵,非要我去追发疯的爷爷。现在我查了当年资料,方知这天凌晨,“桑美”以热带风暴强度横过关岛。也就是这天凌晨,双耳失聋了近40年的爷爷突然听到河里有东西在哭。 我听说,自然界有大灾难,像罕见的大地震、海啸或强台风,有些动物是具备天生的原始的敏感心灵,能感应到数千里之外那对产生“蝴蝶效应”的蝴蝶翅膀,而预知大难临头,趁早开始集体逃亡。但是,在俗世中早已失去灵性的人类,却木知木觉,更何况是个双耳失聋的老人,怎么可能听得到来自大地深处异常的声音呢? 我不认为我爷爷真的听到了什么,哪怕他恢复了听觉。 我记得那天上午,我母亲寻到兜底,去劝我爷爷回家。我母亲很尊重我爷爷,作为儿媳妇,她始终以我的辈分称呼他老人家。在河埠头,我母亲一声声地喊“爷爷”,问他听得见她说话吗?她以为他的耳朵好了。但我爷爷毫无知觉,他分明还是个老聋甏。 可是,“桑美”在三天后升级为强台风。第四天下午17时25分在浙江温州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有17级(60米/秒),中心底层最低气压920百帕(中国气象局数据),创下了多个中国大陆第一,堪称中国大陆的“台风之王”。浙闽两省观测到的最大风速均打破了两省极大风速的历史记录。超强台风“桑美”给中国东部沿海地区,共造成25亿美元的巨大损失。如果我爷爷疯子般的警告,真的与“桑美”有关,那又该如何解释呢? 难道这个双耳失聋、近40年不睡觉的干瘦老头,还保持着动物天生的原始的敏感心灵? 说起来,我爷爷倒是和俞家兜渊源很深。 他三岁时,在河兜里淹死过一次。他是怎么掉进河的,是什么时候掉进河的,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从河里浮上来时,被一个摇着拨浪鼓、挑着货担、叫喊着“换糖换针线”的糟老头,从水中捞上来。糟老头单手倒提着我爷爷,就像倒提着一只垂头丧气的死兔子,一步一顿,摇摆着身子挨家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是个瘸子,走一步,上身摇摆的幅度很大,但脚步却很小。 在把我爷爷交给我太爷爷时,这个糟老头硬是要他答应下来,以后这个村子就只有他一个货郎;我太爷爷二话不说,就拎起通贯手,给了他一个呆人巴掌,劈得他跷脚一拐,摔倒在路上。我太爷爷倒背着我爷爷,满村子狂奔,边跑边喊魂,绕村子奔跑了三圈,我爷爷仍旧没有活过来。我太爷爷回家扔下我爷爷,拔腿就去追赶糟老头,但瘸子货郎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照村里的旧俗,家里给我爷爷穿上倒驳衫。 正常穿外衣,纽扣在胸前,而倒驳衫纽扣则在后背上,意示他离去,即是回家。 我太爷爷将我爷爷草席一裹,就挟在腰间,扛去自家地里。 我太爷爷刚掘了两铁耙土,就看见露在草席外的小脚在索索地抖动,像扔在地上已放了血却没有死透的鸡。 我爷爷五岁才开口。三岁时,他只会哑巴那样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他在说啥。 我太爷爷只问他是不是货郎? 他坚定地摇摇头。 我爷爷淹死过一次后,对河的看法就跟常人两样生了。 最明显的一桩事情,就是我太爷爷和太奶奶走后,每年清明或冬至,人家都到坟上去祭拜,但他不是,他到了黄昏边,就去河兜祭拜。听他说起河来,会让你寒毛尽竖,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爷爷说河是阳界连通阴界的走廊,每当黄昏时分,在夕阳的余辉下,透过镜子般的水面,他都能见到故人的容颜。村里没有一个人信他的。但我爷爷要你相信个卵!他只管相信他自己的。他就像二十四孝中“刻木事亲”的丁兰,但凡家里有啥事情,他就着夜快去河边,冲着明明暗暗的水面,七七八八地说上一大堆。说毕,庄重地朝水里一拜再拜,说:“阿爸、姆妈碰到会。” 日子久了,村民就心里发毛,或许我爷爷真能见到先人也说不定。 村民仍旧叫我爷爷大头阿鬼,但他能见到先人,而他们却见不到,这种事情让人想想就心里发虚。有人思来想去,就替我爷爷找了个理由,说他曾经淹死过,在河底与先人有过接触,鬼容易附身,才会这般那般的,说得活灵活现,倒让人硬是生出几分敬畏来。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我才不信这种鬼话。我怀疑爷爷装神弄鬼,是想把俞家兜纳入自己囊中,赛过这段河流是属于他的私有财产。有天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尾随我爷爷去了河边。当时天色暗花花的,有微风,河边的草木在暗处沙沙作响,它们倒映在水上的阴影,构成一幅幅动态的图案;我爷爷对这些图案毕恭毕敬的神情,以及他嘴里喃喃的絮叨,爷爷、奶奶、阿爸、姆妈地乱叫一气,就营造了一种浓厚的诡异的氛围,可能感染了我,让我觉得那些图案越来越像我不敢看的东西。 我肯定是眼花了。我看到水上漂着一张张交叠的人脸,他们朝我神秘地眨眨眼;我还看到水中伸出来一只只人手,好意或不怀好意地向我招摇,似乎向我在打招呼,又似乎要引诱我下水…… 我的妈呀! 我吓坏了,我闭上眼睛,直奔家里。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景,我敢肯定是幻觉。那是因为我还小,定力不够,心智容易被蒙蔽。我爷爷夜游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跟随他去探个究竟,但不知为什么,无数次都这么想来着,却一次都没有成行。 我爷爷为俞家兜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40年前,有年夏天大旱,下塘河水浅,被碧落太阳晒得滚烫,水里的生灵都被煮熟了,白花花地浮上来厚厚一层。下塘河是上塘河支流。细究起来,上塘河是杭州市第一条人工河,最早由秦时开凿,称陵水道,俗称秦河;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南巡会稽,走的就是这条水路。其支流的下塘河向西行数里,呈“丫”字状,这头是俞家兜,那头是吴家角港。两村傍河而生,生活用水全部来自河流。是夜,吴家角港村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在港口筑起泥坝,用水车将下塘河水偷偷地车到自己港里;我爷爷发现这个秘密,就像疯狗一般蹿回村去。村里也组织人赶去“丫”口,也在兜口筑起泥坝,用水车将下塘河水车到自己兜里,水越车越少,最后只剩一个“碗”底。我爷爷说:“还不如我一泡尿多呢。” 第二天凌晨,吴家角港村人来偷袭,挖开我们村的泥坝,放水。村里人愤怒了,抓起农具,全村出动,赶去“丫”口,也将他们村的泥坝挖开,放水。吴家角港村人闻讯也倾村而出,两村人在三岔河口打了场混仗。上百号人拥挤在狭窄的河滩边,双方打红了眼,脑子都打短了路,忘了手上的柴刀是用来砍柴的、锄头是用来掘地的、铁耙是用来耙土的、扁担是用来挑物的……总之,他们手里握着什么就狠性命地往对方身上砸。我爷爷在这起纷争中,被对方用铁耙挖开了头,四根铁耙刺从他脑袋右侧扎了进去,挖下来一大片皮肉,连右耳朵都挂到他肩上,鲜血如注。如果铁耙再往脑袋中央偏上那么一点点,我爷爷早就扔下两岁的我父亲,一命呜呼了。 至今,我爷爷脑右侧还留着一条倒“U”形的长伤疤,光溜溜的。当时就缝了81针。我爷爷的右耳聋了。每当阴雨天来临时,他的右脑就痛得做人不来。大约过了年把,他的左耳也跟着聋了。当年那起抢水事件,虽说没有死人,但双方都伤了十几人,有七八人造成终生残疾,最后闹到公社里,结果还是双方挖开泥坝,恢复原貌,但留给我爷爷的伤痛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我爷爷在双耳失聋后,就发生了一桩令人恐惧的事情,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 那年,我父亲才三岁,我奶奶还年轻,有天深夜她起床给我父亲把尿,发现家门半开,心下大吃一惊,以为家里进了贼,就去叫我爷爷,但我爷爷不在床上,也不在家里。我奶奶这才想起前几夜,家里似乎也有过点动静,当时她没在意,因为我爷爷喜欢“日不做夜摸索”,啥意思呢?就是白天磨洋工、夜里起忙头。我奶奶坐等到天亮,我爷爷才满头大汗回家。 我奶奶就问:“去做贼了?” 我爷爷嘿嘿地笑。 我奶奶又问:“给哪个孩子他娘干活去了?” 我爷爷只会嘿嘿地笑。 “说!”我奶奶火了。 我爷爷就一直嘿嘿地笑,他压根听不到我奶奶说话,他的双耳全聋了。我奶奶一光火就忘了这茬事儿,等她反应过来,用双手比划了半天,才搞明白那么一点点。到了这天晚上,我奶奶扔给他一大捆稻草,让他坐在房里搓绳。我爷爷搬了只小凳,坐在床前,借着一星油灯光,沙沙地搓绳;他添草时,扭头看一眼熟睡的我奶奶和我父亲,笑呵呵的,又沙沙地搓绳。刚睡时,我奶奶还强打起精神,不时地张一眼我爷爷,但到了半夜里,实在太困,就呼呼地睡了过去。 我爷爷搓完一大捆稻草,起身,将蛇盘似的一捆草绳和小凳移到墙角跟,然后敲敲酸痛的腰和背,对在睡熟梦里的我奶奶和我父亲,嘿嘿地一笑,说我出去走两步就回来的。我爷爷出去时倒记得把大门带上,在有月无月的寂静如坟场的人世间闲逛来着,天刚蒙蒙亮,他就回家来,把粥先烧好,然后拿起大扫帚沙沙地扫道地。 第二天晚上,我奶奶准备了两大捆稻草。 我爷爷搓完后,又出去了。 家里的草绳多得无法无天,用一辈子都嫌多。我奶奶起初还寻思着将草绳变几个现钱,但谁家的主儿不都长着一双手?哪肯花这个冤枉钱呀。草绳放久了,就出污花,当柴都不经烧,我奶奶也就断了这份念想。她暗中留心我爷爷,见他整夜不合眼,白天连个哈欠都不打,就犯起愁来,她惊慌的小手在我爷爷身上,这边捏捏,那边捏捏,生怕他得了啥毛病。但我爷爷精神着呢,只是人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奶奶非要他去医院;我爷爷就是不去,没病上啥医院,有病呀! 对此,我奶奶讳莫如深,生怕农村大嘴巴。 但到底还是瞒不住的。 有年秋天,吴家角港村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弄来杆汽枪,夜里在下塘河边那棵佛手樟底下打麻雀。那棵佛手樟,已活了百余年,树身两三个年轻人都抱不住,上面伸展五根大树枝,状如摊开的如来佛手;顶上的树冠,比一幢高楼还开阔;黄昏时分,数以百计的麻雀来过夜,树上叽叽喳喳的,比公社里开大会都热闹。两个年轻人,一个举着手电筒,一个举着汽枪,放一枪掉一只麻雀,放一枪掉一只麻雀,赛过初冬时节敲打树上的果实,果实落了一地,他们也不忙捡拾。两个年轻人正在闹矛盾,举枪的还没有打过瘾,举电筒的却非要跟他换,两人的眼睛都不在树上,就看到沿河过来一双狼眼睛,绿绿的。 事后传到我们村里,就是这么说的,绿绿的,一双狼眼睛直逼过来,把他们给吓的;扛枪的举起来要打,一束电筒光晃到对方身上,竟是一个人。电筒光摇晃了几下,枪朝天放了。来人竟毫无知觉,继续冲他们走过去,并大喝一声。一个说是“啥人?”另一个却说是“干啥?”反正那两个年轻人连地上的“果实”都不敢捡,就叫爹喊娘的,往自己村方向狂奔。 对方一口咬定是我们村人,说头上有圈疤,有疤的地方没头发,他们就注意到了这个。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我爷爷,只是不明白,我爷爷入夜后两眼怎么就绿了呢? 我爷爷被传言盯上后,各种说法都出来了。 有人想起来了,说曾经在夜间听到过河兜里有动静,就偷偷去张过,天很黑,但他看到有个发光的东西,在河兜里游来游去,怪吓人的,他就逃回家来。他跟邻村人说的一样,是绿光。我知道这个村民在瞎掰,他完全是根据邻村人的说法臆想出来的。但一个人这么说,很多人也就跟着乱说。有说看到有月光的夜里,一条龙在河里畅游;有说一头狼守护着下塘河,整夜巡逻在河边;有说是河伯显身……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说得神乎其神。大头天话谁不会编呀,但村民居然被自己的谎言骗进去了,再碰到我爷爷就怪头怪脑的,老远就给他让路。 也不知是谁多嘴,村民知道我爷爷夜里不睡觉,就都说难怪难怪。 他们只说到这儿为止,就不敢再说下去,但舌头底下夹了颗话梅,嘴里似乎挺有回味的。 我爷爷白天出工,夜里摸索,摸索完了也就半夜了,他给自己盛碗冷饭头吃,接着就出门满世界闲逛。他反背双手,竖起摆设的双耳,右侧有点凹的脑袋一摇一晃的,先在村里转一圈,再沿俞家兜、下塘河和吴家角港走去,到了我外婆家那个村子转一圈,再走回来。夏天的话,他会下河摸点鱼虾或螺蛳啥的,改善一下伙食。中途,他会坐在某个河埠头歇个脚,和河流说说话。有时候他会拾到东西,就放在自家门口,等主人来取。村民有路遗的,也会在第二天一早跑来问我奶奶。但老实说,自从我爷爷夜不睡觉、有夜游的习惯后,这方圆十余里内,数十年真正是天下无贼,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偷窃或男女苟合之事,甚至连走夜路的人都不太有;即便有,我爷爷因为耳聋,他自己听不到人家说话,总以为人家也听不到他说话,所以开口就喉咙梆梆响,夜里碰到个人,他一开口,全世界就知道谁还在外面走夜路了。 没事,你走啥个夜路呀? 第二天,村民准要多瞅你几眼,赛过你身上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所以,碰到我爷爷的夜路人,明知他是个老聋甏,依旧高声地答应:“大头阿鬼,我去唐村姨夫家喝喜酒来着,回来晚了。” 或者,“大头阿鬼,我上城里探病人呢,回来晚了。” 那纯粹就是向全村人作个交代。 我怀疑指挥我爷爷意识的某根关键神经搭错了,或者断路了,才导致他丧失了睡眠。你想呀,我爷爷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而已,他怎么可以近40年如一日,不用睡觉呢?甚至都不用打个哈欠,却依旧活得好好的?尽管他瘦是真当瘦,皮包骨头那还是薄皮紧包瘦骨,身上一钱肉都找不出来,但他精神矍铄着呢,两只深陷的眼眶里,目光就像火炭掉进深邃的岩石夹缝中,阴幽却又灼烈。我奶奶属于那种瞎操心的女人,对我爷爷可谓操碎了心,她这辈子想尽办法,要拴住我爷爷的双脚,不让他夜里出门,甚至要把他拴在她床上。 女人该做的她都做了,女人不该做的她也做了,但是,有啥个用呢? 到了夜里,我爷爷精神着呢,他比白天还精神,我奶奶最有精神,也敌不过我爷爷有精神,而我奶奶一旦没了精神,我爷爷就又精神抖擞地出门去。这么说吧,人类的黑夜是我爷爷的白天,人类的白天是我爷爷的黑夜。也可以说,白天是大家的,黑夜却是我爷爷一个人的。他就像一位黑暗国度的国王,随心所欲地巡视着他的疆域。我奶奶一方面担心我爷爷突然就那个啥;另一方面又无比地怨恨他,动不动就骂他大头阿鬼。 大头阿鬼这个绰号就是我奶奶先叫出来的。 我父亲继承了我奶奶的秉性,总以为我爷爷听不见,就可以随便骂他诅咒他。 但我奶奶和我父亲这对好母子,最终还是闹得不可开交,照我奶奶的话说,我父亲是吐出奶头就忘了娘。他好找不找找了个吴家角港村的女人。我奶奶跳脚了。吴家角港村的女人!我奶奶责问我父亲,吴家角港村人害得你父亲还不够惨吗?你个小死尸啊小死尸,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小死尸,居然找了个仇家的女儿!但我父亲也够绝的,小眼睛一白说,那都是啥时候的事体,跟她有啥个关系?你就给我省省吧。我父亲是铁了心,娘可以不要,这个女人却非要不可。 我奶奶就让我爷爷定夺,她认定我爷爷是好了伤疤绝对忘不了痛的。 我父亲第一次领我母亲回家,我爷爷看了眼我母亲,啥都没说,只咧嘴笑了一下。 我母亲嫁到我们俞家兜村后,吃煞了我奶奶的老人苦头。 好在我奶奶过世得早,要不然,我奶奶的“鞭三饭”她不知要吃到啥时候。 “鞭三饭”是我国古代的“五刑”之一,是老底子杭州人用来教育小孩子的。“鞭”是火梢丝(竹鞭),“三”是数字,“饭”是吃饭,用三鞭子来代替吃饭,是一种十分严厉的惩罚手段。 都说今朝不知明朝的事,我奶奶老是担心我爷爷这个老疯子哪天说没就没了,但谁知道她竟比我爷爷还先走很多年。照我奶奶的说法,她就是被家里人给气死的。我爷爷是个大疯子,我父亲是个小疯子,我母亲也不是个好东西,她成天生活在一群疯子堆里,不被气死才怪呢。 我奶奶去世后,我爷爷就活得更没天没夜了。 我爷爷和我父亲交恶,始于我父亲向村里承包了俞家兜这段河流。这应该是1990年以后的事情。那时候村里早就通了自来水,村民除浇灌庄稼外,基本不用河水。但我爷爷是个例外,他拒绝喝自来水,始终烧河水来泡茶。我父亲在兜口拦了三道竹篱笆,防止他养的鱼虾外逃。本来嘛,我爷爷夜游让我父亲省了不少事,至少不用自己或雇人看守河兜,防止有人偷鱼。但我父亲也不知使了啥鱼饲料,总之,河水质量一年比一年差,没两年就无法再食用了。 我爷爷就没给他好脸色看,骂他这是投毒。我父亲懊恼了。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这样的亲爹,居然骂自己儿子是投毒,还责问我父亲,这鱼养大来能吃吗?我父亲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不管我爷爷听不听得见,口口声声骂我爷爷疯子、老疯子,动不动就说要送他去疯人院。 我母亲护着我爷爷,见他不喝自来水,就买娃哈哈桶装水,专门烧来给他泡茶。但我爷爷就是浑身不舒服。后来,我母亲接天落水给他喝,他才平和些。但他懊恼的,还不是泡茶这点水,比如他根本不能下河兜,有次夜里他一上岸,浑身爆出疯斑来,一块块大得比拇指都粗,又红又肿,奇痒无比,打了三天针,吃了七天药。再比如,每当黄昏时分,我爷爷去河边临水事亲,但他再也不能见到先人的容颜。对于此说,我母亲倒是半信半疑,但也没办法,她总不至于不让我父亲养鱼养虾吧。我父亲要相信才有鬼呢,他就现开销,喉咙比我爷爷都响,尽管我爷爷听不见,但他看到我父亲这副吃相,应该明白他在骂什么。 我父亲威胁我爷爷:“你再老三老四,就去疯人院吧!” 有年发大水,我父亲信誓旦旦的那三道竹篱笆,被涨上来的河水踩到脚下,我父亲辛辛苦苦养到半大的鱼虾,纷纷顺着没过篱笆的河水,逃了出去。我父亲可以说是冒着生命危险,将竹篱笆加高加固,虽说损失不是太大;但你知道吗?我爷爷居然为逃走的鱼虾而欢呼雀跃,他就跟一只跑动的高音喇叭,到处乱喊:“我的爹也!” “我的娘也!” 你是没有听到我爷爷叫喊的那个腔调,喜滋滋、美滋滋、乐滋滋…… 我父亲气得有一口老血好吐。 再说到了2006年8月10日下午,“桑美”上岸,只见东天上被射上成千上万的黑烟花,在半空中炸成一片墨黑,又从其中爆出成千上万的黑烟花,疯狂地占领高空……又像古战场上的滚滚浓烟,迅速向西方推进;这种爆炸、翻滚和极速前进的大乌云,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瞧见。大风撬得人世间天动地摇,我家房顶咔咔地响个不断。 大白天的,天幕四合,漆黑如夜,哗啦啦啦…… 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这个降雨量,赛过老天爷把长江、黄河都搬到天上,雨水不是一粒粒落下来的,而是直接倒下来的。一顿饭工夫,大地上已经汪洋一片,而雨越下越猛,一刻不停。第二天大暴雨,我们只能站在三楼上发呆,担惊受怕得要死,我父亲是愁得做人不来,但那个老疯子——我父亲就是这么咬牙切齿骂我爷爷的,他倒好,独自候在楼下门口,乐呵呵的,朝外面使劲地点头。 我爷爷说:“是笑,哈哈哈……” “哈哈哈……”我爷爷说,“原来是笑,不是哭。” 他又绝叫:“我的爹也!” “我的娘也!” 莫非我爷爷所说的河里的东西,是指先人? 这天夜里,我们吃晚饭时,我母亲说爷爷不见了。我母亲问我父亲怎么办?我父亲白白眼,反问我母亲,你说能怎么办?他指着外面的倾盆大雨,风大得人都站不直,问我母亲能出去吗?他说我爷爷这是去寻死。他说我爷爷死过一次还不舒服,还要去死第二次。他说我爷爷自己要寻死,谁也拦不住。我母亲见我父亲骂得如此恶毒,就叫他少说两句。她说牙齿有毒,会有报应的。 我父亲突然就爆发了。 他双眼血红,像头困狼般冲我母亲大吼:“老子能说了算,这天还会下雨吗?” 第三天特大暴雨。我家一楼进水,我们抢着搬东西,把一楼该撤的东西都撤到二楼。没半天时间,一楼积水都高过我的膝盖,家里都可以养鱼了。从我家楼上望出去,大地上积水连成一片,俞家兜都沉到水底下去。我父亲愁他的鱼虾,这回他惨到家了,哪里来这么大的台风,还让不让人活了?我母亲愁我爷爷,他到底去了哪儿?不会有事吧?千万不能有事呵。我赖在二楼自己床上,愁有个屁用,不如睡个懒觉来得实在。 第四天“桑美”走了,晴空万里,太阳如同出了洞房的新郎,醉醺醺的。 我母亲就拼命地催我父亲出去找我爷爷。 我父亲哗啦哗啦地淌水出去,愁眉苦脸的,他使劲地拧着个歪脑袋,双眼被鲜亮的太阳光扎得细成一条针缝,小心翼翼地朝俞家兜摸去。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盯着河水轰隆隆地向上游滚去,又从下塘河轰隆隆地滚入上塘河,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神仙他爹来了,也只能望洋兴叹。我父亲不敢越过岸上的水杉树半步,他伺候了俞家兜十多年,清楚河兜的每一寸,他知道到水杉树以下就危险了,他就在上头一步步地淌到兜口,哪里还看见到竹篱笆的影子呀。 我父亲叫苦不迭,嘴里比含着黄连还苦三分。 我父亲就像一只被新猴王挫败而逐出山林的老猴子,万念俱灰地往回淌时,在距离兜口不远处的水杉树间,发现一截白木头,刚刚还被站在水中的树拦着的,但在急流冲击下,现在突然朝他漂过来;我父亲懒得理睬,但白木头一下就冲入他的眼睑,令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是个人,朝天漂浮着。 我父亲定睛再看,是我爷爷。 他啊呀一声,扑到水里,朝我爷爷游过去。我父亲连吞两口浊水,他左手攀住一株水杉树,右手勾住我爷爷的一条手臂。我爷爷的身体在急流中转了180度,脑袋在水里沉浮了数下,终于又浮出头来,最后停靠在我父亲身边。 后来,我们就看到我父亲淌水回来,他的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那是浮在水里的那个人的手。他就像拖着一条破旧的漏水的小船,从水里将我爷爷的身体慢吞吞地拖回家的。 我母亲差我去叫赤脚医生俞水林到家里时,我爷爷已躺在他房间的床上,他除了露出头皮的头发外,其他都是干的。俞水林给我爷爷作了全身检查,检查后他却侧过头去,只顾自己一边发呆,一边从他耳朵上摘下听诊器的耳塞,先是右耳,再是左耳,最后又一下一下地把听管绕到听诊器的金属杆上,他这才扭过那个橄榄头,神情古怪地盯着我们看,好像我们才是病人。我母亲问他:“爷爷怎么样?”他只是自言自语,说了声“奇怪。” “什么?”我父亲也问。 俞水林说:“你爸睡着了。” “睡……” 他都近40年不睡了,怎么就睡着了呢? “这个疯子,”我父亲就说,“居然没死呀!” 我看不出我父亲是喜还是悲,只觉得他的脸部表情十分扭曲。 又过了三天,大水终于退了,我父亲挡在兜口的那三道竹篱笆也终于露出水面,在烈日下重又威武如昨。但在此前的这三天里,我们俞家兜村所有的村民都倾家而出,吴家角港村也是如此,他们使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在下塘河里捕鱼捞虾,无不大有收获。那种热闹而又喜庆的场面,是任何节日都无法比拟的。唯独我父亲竟然连房门都不出,像个死人一般挺在床上,三顿也没吃一口。如果说他与死人有何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时不时地唉上一声。 我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唉得我家房子都感觉摇荡荡的。 事后,我父亲将他所养的鱼虾都提前捕捞了,果然不出所料,所剩无几。 这场超强台风,让我父亲眼睁睁地损失了20余万元。 我父亲一下子就萎瘪了,他向村里退了租,用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数万元债。他说他不干了。他说他死也不干了。他去了林家漾那边一家中华鳖养殖基地,给人家当饲养员。我父亲见到谁都乱摇头,说千辛万苦不如一场台风,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还是这样安耽,”他深有感触地说。 至于我爷爷,这个近40年不睡觉的人,从此一睡不醒,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没睡的觉都一次性补回来。我母亲开头还说,熟睡的人是叫得醒的,只有假睡的人才叫不醒。所以每到三餐时间,她都上我爷爷房里,去叫他吃饭。但我一次都没有见到我爷爷和她一起下楼来。后来,我母亲也就不说这个话了。不过,她依旧每顿都去请我爷爷,10多年如一日。 是啊,屈指数来,到现在,我爷爷已经沉睡11年零4个月了。 我是2010年秋天去外省读大学的,之后我每年都回老家,但在老家的日子都不多;不过,我每次回到老家,头件事就是去看我爷爷。想不看都不行,我前脚跨进门,我母亲接过包,就叮咛我去看爷爷,算是给他老人家报个到,问声安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爷爷和我想象的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巴微启,只是脸色比过去白净了些,但也没有白太多,只似法国梧桐又脱了层皮。我坐在床沿上,能清晰地听到他匀称的呼吸声。有一次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揿了下他依旧瘦削的左脸,一揿一个凹形,我觉得他胖了点,但也有可能是错觉,或许是浮肿吧。我下楼去,跟我母亲说了。我母亲说,她请赤脚医生来看过了,爷爷不是浮肿,确实是胖了一点。 我父亲仍旧骂我爷爷疯子、老疯子。 他自己却一下子老了许多,这个如今像缩在龟壳里的猥琐男人,难得到我爷爷床前,就是去问我爷爷:“你是死是活,倒是给我个话呀!” 我母亲就两眼恨幽幽地长瞪着我父亲,一直瞪到他别过头去为止。 我母亲说爷爷没有死,他只是还不肯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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