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安的老房子
赵秀如今和二女儿住在一起
庭审现场
唯一确定的是,在生命最后一刻,陪伴张顺安的只有孤独。 2017年5月27日早上,这位80岁的老人被人发现死在家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没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是否叫了谁的名字,是哭着还是骂着。 张顺安其实并不是孤老头,有妻子,也有儿女。他的亲人有的在外地打工,有的就住在几里山路远的邻村。但最后,他还是独自死在了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豆叩镇先锋村的家里。 他死后,他的儿女因遗弃罪被送上了被告席。2018年9月13日,四川省平武县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这桩遗弃案。他的四女一子一审分别被判处一到两年有期徒刑,有的立即执行,有的缓刑两年。 这个结果让他老伴儿赵秀觉得冤。她细数张顺安对自己和5个子女的打骂,埋怨他的暴脾气。在老太太看来,她和5个子女,都是老人当初自己“赶走的”。就连附近的村民都说,这件事,“说不清是老的不对还是小的不对”。 但在当地司法机关工作人员看来,无论如何,张顺安毕竟曾经养大了他的儿女。一位老人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应该如此孤独。 这桩案子甚至被平武县委县政府刻录成了光碟,要求各乡镇、村组织群众集中收看。 因为在平武县几个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庄里,张顺安并不是唯一一个守在老屋中的老人。 一 张顺安去世后,被埋在了老屋柴房的后面,大大小小的石头垒起一个一人高的坟包,没有墓碑,野草和小白花顺着坟后的山长过来,连成一片。这座新坟同老屋一样,背靠龙门山山脊,面朝着百米深的山谷,清漪江的支流在山谷里流过。 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张顺安一直独自生活在这间老屋里。据豆叩镇派出所走访了解,最后一个见到这位老人的,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张顺安,先锋村村委会的干部们两人一组,排了个值班表,轮流去他家中烧饭打水,简单地收拾一下屋子。闲时每天都去看看,忙起来就隔天去一次。 2017年的5月25日,民兵连长像往常一样烧好水,在锅里留下了足够吃两天的米饭,跟躺在床上的张顺安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5月27日早上,下一位轮班的村干部再次推开老屋的木门时,看到张顺安仍然平躺在床上,四肢伸展,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无法确定从25号到27号,他究竟是哪一天去世的。 “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没有儿女给他送终。”负责办理此案的豆叩镇派出所邓警官说,“从2016年到2017年,老人住院了大概有6、7次,他的子女只来探望过两次。” 经过警方确认,老人是自然死亡的。5个子女在他去世后陆续赶了回来,最远的是在浙江打工的小儿子,最近的是两公里外银岭村的二女儿张群。张顺安的老伴儿赵秀,如今就住在张群家里,张群打短工养活着她。 从2014年起,张顺安成为村里的建档立卡贫困户。他没什么大病,但上了年纪,身体总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毛病。他的肺不大好,腿脚也渐渐不大灵便,有时候还会脑供血不足。 前年他摔了一跤,村里人把他送去了医院。他的骨头虽然没断,却从那之后,健康情况越来越糟,到最后,他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听不清了,生活也已然不大能自理。 张顺安最后一次住院是因为肠胃问题。他为了感谢村干部对他的照顾,专门买了一条猪腿,想送给村干部。但村干部没要,让他自己留着吃。 一条猪腿十几斤重,张顺安只有一个人,吃得很慢。他家里也没有冰箱,到后来,猪腿放得太久了,张顺安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村干部打电话把他几个子女叫来了,他们连夜把他送去了镇上的卫生院。 入院的第一天,是三女儿陪护的,第二天和第三天,是小儿子陪护,其后“再无子女看护”。在去世前一周左右,张顺安“自行出院”,回到了他深山里的老房子,最终独自死去了。 张顺安离开这个世界后,5个子女终于凑齐了一回,安埋了他。但他们没想到,父亲在离世前把他们告了。 二 去年年初,张顺安到豆叩镇的司法所“寻求法律援助起诉子女”,要求他们履行赡养义务。镇政府门口有4级台阶,并不高,张顺安想走上去,却又摔在了台阶前。楼里的工作人员赶忙扶着他进去坐下,他歇了很久才缓过来。 当时在司法所工作的戴晓玲看到了这一幕,张顺安的案子也是由她负责的。此后的几个月里,她不断拨通老人5个子女的电话,想把他们都叫到一处,商议老人的赡养事宜。电话打了很多次,事儿却始终没能张罗成。 “离得近的就说,等他们回来我就来,离得远的就说自己离得太远,不方便赶过来。”戴晓玲回忆。直到她听说老人的死讯,关于赡养的商谈都没能组织起来。 戴晓玲在司法所工作的年头并不长,但她已接触过不少类似的案件。一个老太太得了癌症,躺在医院里,子女们却不肯来付医药费,也不来照顾。她同样挨个打电话给她的子女们进行调解,解释法律的规定,劝他们到一起谈谈。 那次案例的结果算不错,老太太的儿女们最终凑到了一起,达成了赡养协议。如今,那位老太太也已经因病过世了,总算是有人给送终。 类似的案例戴晓玲能数出一大把,大同小异,都是有一个或病或老的老人留在村子里,无人照管。而儿女或是因为离家打工,或是为着赡养责任彼此扯皮,导致了老人无人照管。大多数案例也都在调解之后波澜不惊地解决了,儿女们晓得了不赡养老人的利害和后果。 而张顺安的案子,让戴晓玲有些唏嘘,老人的离世“非常突然”。她推测,他的子女们或许也觉得突然,“也没想到(张顺安)会这么就去世了”。这使得调解无法再继续进行,5姐弟最终被送到了法庭上。 对于这场官司,老伴赵秀抱怨,老头子“死了都不让子女安生”。 张顺安脾气差,和村里人、和子女关系都处得不好。就连在庭审当中,证人也提到了这件事,“确实也是整个村都晓得”。 他住在卫生院里,就骂护士给他打针打疼了。同屋的病友帮他打饭不合他口味,他也要骂。村里曾经集资修路,他到村委会拍着桌子骂,不肯出钱。 他年轻时因带人闹事,劳改了8年。离开家的时候,他的小儿子才3个月,等他回到家,孩子们都已经大了,与他也生疏了。他的脾气越发不好,时常发火,甚至曾把儿子的头打破过。他把自家的地都租给别人种了,日子将就着过。 就连警察在走访时都听说,早年间他的大女儿找了个上门女婿。只是后来,老头子把女儿女婿都给骂走了,说他们吃了他的用了他的。最终,他所有的子女都离开了他的身边,连老伴儿也搬走了。 赵秀离开老屋是在2010年。那时,女儿张群听说母亲又被父亲打了,眼睛都肿起来看不到路了,在外面“摸着走呢”。于是她下定决心,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七八年。 张群家的砖房同样依山盖着,房檐下晒着一排排玉米,母亲赵秀如今也78岁了,秋收时会坐在房前,眯着眼睛剥玉米。张群在附近村镇打工的时候,老太太就帮着照看家里喂的猪。 赵秀搬来后,张顺安也隔三差五来这边住过几次,每一次都不欢而散。尽管父亲已然是年近80的老人,但在张群眼中,他骂起人来依然中气十足,打起人来依旧很疼。 “这么粗的棍子,”她伸着手在自己腿上比划,“就这么打过来。” 年迈的父亲,和张群童年记忆里年轻力壮的父亲仍然是重叠的,也依然令她感到恐惧。他来住的时候,她做了饭给他吃,“送干饭过去,他要吃稀饭,送稀饭又要吃干饭,然后就开骂”。回忆起这些事,张群嘴唇都在发抖,眼眶不时就红了。 父亲曾同别人说她拿水泼灭了他烤着的火,这件事后来在庭审中被提起,张群立即否认:“没有的事!” 她在家里屋子后面,倚着墙又盖起来一间小屋,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她原本打算过一阵子,等父亲脾气好些,就把他接来住,没想到彼此之间关系还没来得及缓和,老人就去世了。 三 在一审法庭上,5子女的辩护律师称,张顺安生前,子女没有尽到赡养责任,他自身也是有一定过错的。但审判长认为,这个案子主要讨论的是“这十年里五被告对被害人张顺安的赡养情况”。 对于一审结果,张顺安的5个子女都没有选择上诉。被判缓刑两年的张群回到家中,继续打短工,照顾母亲。整件事堵在她心里,让她一度“整宿整宿合不上眼”。最近她觉得颈椎都不大好受,连续吃了好些天的中药。 同村的禹大娘不赞同张顺安把子女告了,她听说遗弃罪是刑事案底,“孙辈都不能考公务员啦”。她说起当初张顺安“打老太婆”的场面,那时候,赵秀时常“穿得像乞丐一样”。她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对张顺安全家都有几分同情,也很难说清是谁对谁错。 但她也觉得,一个老人这样子孤零零的死去,还是不应该的。想了一会儿,也只能摇着头叹气:“说不清楚。”这也是包括邓警官、戴晓玲在内,大多数当地人对这个案子的感受。在司法人员心目中,情感的归情感,法律的归法律,即便有种种情绪堆积在这个案子的背后,按照法律的规定,只要亲子关系还在,张顺安仍然是子女们的责任。 “毕竟养大了他们。”司法所的聂主任强调。 据张群回忆,姐弟5人和母亲相继离开后,父亲起初还说,一个人住“没人烦,快活着呢”,但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便,独居生活终于显得孤苦无依起来。他开始对村里人说,自己“没人管”。 2014年开始,他成了村里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每年还能领到几百元的粮食补贴。他的老屋曾因地震成了危房,也是村里帮着改建的。他并不是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了,只是没有人照顾。村委会暂时担起了这个责任,但老人毕竟还有5个儿女。村干部的电话一次又一次打给他们,到最后,电话甚至都被拉黑了。 去年豆叩镇采春茶的时候,有村干部看到张顺安晚上一个人在路上挪动,要往医院去,觉得老人的身体状况看着“很危险”,便给张顺安的三女婿和小儿子打了电话。 “父亲这个事情既然已经找到村上了,那么就要请村上帮忙解决一下。”小儿子后来在法庭上解释当时为何在电话里拒绝了村干部,说自己离得太远,赶不回来。 但要解决张顺安的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村里没法子把他送去福利院,因为老人还有5个子女,“不符合规定”。他家是低保户,也去不起收费的养老院。 而在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里,张顺安不是唯一的独居老人。这些深山中的村落很少看到聚集在一处的房屋群,一户户人家零零星星撒在山坳里,从一户走到另一户,往往都需要爬十几分钟的山,房屋之间被林木相互掩映,每一间房子都显得孤零零的。 在9月13日的庭审后不久,平武县人民法院印发了司法建议书和调研报告,其中专门提到了“针对遗弃老人、留守儿童的违法犯罪行为”。 “据了解,全县各个乡镇遗弃老人事件是有存在,均因老百姓法律意识淡薄,不明白赡养老人是自己应尽的法律义务,藐视法律,拒绝尽义务……农村里,许多老人没有读过书,不懂法律,且年迈身弱,对子女拒绝赡养自己的行为有心无力,政府工作人员的存在显得尤为重要,应当及时排查出此类情况,经劝解无效的,应及时帮助老人运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调研报告中写道。 用平武县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的话说,张顺安的案子是个“典型反例”,“对弘扬孝老敬亲的中华传统美德、涵养乡风文明建设,以及助力打赢脱贫攻坚战,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豆叩镇下辖的一个村,甚至组织部分村民全程看了庭审直播,“用身边人教育身边事,警示教育意义很大”。 据平武县司法所聂主任介绍,全县每年因为赡养问题去司法所咨询的老人,大约有100多例,其中需要法律援助或调解的有5、6例,而像张顺安被遗弃案这样,最终走到了法庭上的,只有一两例。 平武县位于四川省绵阳市北边,和北川县同为绵阳的两个国家级贫困县。 2018年,平武县的一项重要工作目标,就是摘掉贫困县的帽子。事实上,这也是四川省计划于今年完成的“30个贫困县摘帽、3500个贫困村退出、100万贫困人口脱贫”目标中的一个。 先锋村今年的精准扶贫公告栏上有23个名字,其中大多数贫困户的致贫原因是“因病”。赵秀的名字排在第一个,2018年帮扶成效里写着的第一句就是“落实赡养责任”。 据邓警官的解释,对全县范围内的许多老人,尤其是贫困户的老人来说,落实了赡养责任,就能解决许多问题。 豆叩镇距绵阳市区96公里,距平武县城100公里,全镇下辖14个行政村,1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2万多亩茶田。年轻人几乎都离开了,近一点的到镇子上去打工,远一点的到城里去,但老屋和山里的茶田也不能没人守着。 张群的邻居禹大娘和老伴儿一起守在这座山里,守着老屋、田地、几十头大肥猪和一只瘦瘦的橘猫。老两口都是六十岁左右,他们的儿子在镇上生活,女儿在成都,外孙在江油市读书。从天亮到天黑,屋子里只有老两口。 从她家走到张群家要途径一块荒地。这几年,许多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大山,地没租出去就会荒起来,和山林连成一片。禹大娘伸手把荒地指给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看,那里原先种的是玉米。 禹大娘和她老伴儿都没想到要离开这座山和老屋,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并不觉得山路难行,也不觉得山中寂静。至于将来行动不便后该怎么办,他们还没想过。 但大山已经留不住年轻人了,同村的一个年轻女孩嫁了一个外地人,小两口就跟禹大娘的儿女一样,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张群也有孩子,他们也早已离开了这山。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群、赵秀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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